国庆与老师一别，已是心有牵挂，这期间一直就那次老师来我这里那晚发生的事情而深感内疚和歉意。老师回家后除报了个平安到家的电话，就再也没有联系我，自己对老人也很是惦念，但却又害怕给老师电话让他产生额外的心理负担。
24号下午，忽然接到家中嫂子的电话说大舅在家突然去世，于是匆忙赶回了老家。前些年舅妈去世后，大舅也没有再娶，一个人在农村独居。儿子儿媳都去外面打工，唯一的女儿出嫁后她家距大舅家路程也是有些遥远，所以表姐都是隔三岔五地回来看望大舅一次。
一个在农村独居生活的八十多岁老人，身边没有一个子女能帮的上忙照料，想想还是挺悲剧的。前些年我姐娶儿媳妇，大舅跟表姐还一起过来吃过酒席，那时候看大舅身体还很好的样儿，所以我也就认为大舅身体没病【这次听他们说，其实那时候大舅就已经有了冠心病，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于是当时就有一种想法，想等我儿子高中毕业后，就把大舅接来我家好好地休养一段时间，没想到自己这个隐藏在心里的愿望还没来的及实现，大舅就已驾鹤西去。
这次我赶回来时，大舅的遗体已经装殓进了棺椁。听表弟他们说，大舅去世时没有任何人在他的身边，家里的电灯还亮着，只是邻居觉得他已经有好几天未曾出门，等表姐按惯例回来探视才发现大舅躺在堂屋的地板上，身体早已经冰冷僵硬且有腐败的迹象，几乎连寿衣都不能好好地穿上！
在老家，自己怀着一种痛苦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情等他们处理完大舅的后事便是昨天中午，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的4点钟了，想起大舅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去世，自己的心理就很不舒服，觉得一刻也不想要待在这个地方，就准备马上赶回重庆。临走前，我突然想要到外公外婆的那个老院子去看看，自从外公外婆去世后的二十年时间，我几乎再也没有到这里来过。
到了外公生前的院子，才发现这个小时候自己在这里长大的地方，早已经是断垣残壁荒草覆盖一副凋零败落的样儿。怀着沉重和景仰的心情走进院子，赫然发现院子里的那棵橙子树还稀落地挂着几个青黄的果子悄然在老地方，树身被地上的荒草包围着，它似乎是静静地在等待这里曾经的主人归来。看着这棵久违的橙子树，心里一热，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靠在了树上。想起小时候，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这个院落；想起喜欢坐在这棵橙子树下抽烟的外公；想起外公在院子里呼唤我那慈祥而又不紧不慢的声音，自己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毫不争气地从眼眶滚落下来。短短的数十年，这里曾经一切的一切，今天已经物是人非而断然成了过去的历史却再也不能回来。离开老院子时，我脱下鞋像小时候那样奋力爬上树干，摘下一颗果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入自己的怀中，我不奢望这里曾经的一切能回到从前，我只希望将这里的所有在自己心里能永远的珍藏，不为别的，只为那一份让人唏嘘的怀念！
出了外公的老院子，天阴沉的厉害，尽管表弟他们一再挽留但我决意还是离开。临走时，想到回来一次不容易，是不是该顺便去看看我的老师？于是向堂弟电话要了老师现在的住址，堂弟详细地告诉了地方，他问我需不需要他过来一起陪我去，我说既然是老地方，那就我自己去好了。
赶到老师那里，已经是天快黑的时候，老师的房间里正亮着灯。我上前轻轻敲门，老师开门后抬起头仔细打量，一看是我，惊喜地马上拉住我的手把我跟他的屋子里拖。一边拖还一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问是哪股风把我给吹回来了，我说是因为家里有事情就赶回来，临走时特意过来看您。
老师虽然是在老地方，但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房子，他为了给孩子们搞课外辅导，就以相当低廉的价格租借了这个简陋的农房。在屋子里坐下后，老师赶紧烧水泡茶，其实这是一间客厅兼卧室的屋子，并不宽，就放一床一桌一柜而已。他的辅导班在另外不远的地方。就在老师泡茶的当头，我赫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副黑白相框，里面是师母的头像，看着这个相框，自己的心猛然地沉了下去。在老师泡好茶后，我指着那相片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老师转过身看了一眼相框，隔了好一阵才有些哽咽着说师娘因为癌症在他从重庆赶回来后的几天里去世了。
想起国庆期间老师急于要赶回来的原因，他撒谎的借口，我突然就忍不住想要抱住身边这个情绪低落的老头哭起来。那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堂弟一再要我帮他买琴的原因，本来老师的退休金在农村也还算可以，但师母生病所有的花销而不得不让他在这个学生面前低头，也突然想起了我与老婆拉他去商场买衣服时，他几次三番拒绝却欲言又止的神情，所有这些他都没有把自己家里的这些实情告诉给他这个愚蠢的学生，而是独自默默地承受。
从老师的口里得知老师的孩子们在办完母亲的后事祭了首七后，也都一个个外出打工去了，留下老师一人在家继续着他的辅导生活。我问老师，以前还有师母在家陪着您，现在一人在家万一有个什么又该怎么办，再说了一个人生活该有多孤独？老师接过我的话，苦笑了一下说：都是没办法的办法，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家，他们也要为自己的生活去奔波，总不能为了我这个黄土都埋了大半截的老头来拖累着他们吧！再说了，目前我的身体还行，每到周末还有那些孩子们来陪着我。老师说话的当头，一个约莫10岁左右的孩子突然出现在门外，垫着小腿身子靠在老师的门边叫着：爷爷，您还没有吃晚饭呀！孩子本想进来，但看见一个陌生人坐在爷爷的床边，就在门外犹豫着看要不要进来。老师看着趴在门边的孩子，就叫他进来，孩子看了看我，说了一声：爷爷，我不进来了，我回家去了！老师赶忙叫住他让他别走，一边拉开柜子，从一个塑料袋里面拿出一小块方形的蛋糕对门边的孩子说：小辉快过来爷爷给你蛋糕！说完就把蛋糕塞孩子手里，然后摸着孩子的头，慈祥的问道：作业做完了没有？孩子爽快地回答说：爷爷，我作业做完了，明天就拿过来给您检查，爷爷再见！说完孩子一溜烟撒着小腿跑了。我问老师，这是您的孙子？老师笑笑说：哪是我的孙子啊，我孙子都是大人了，这是对面邻家的小孩，爸妈外出打工，只有婆婆爷爷在家，他每天晚上吃了饭做完作业就要过来陪我坐一会儿，是个听话又机灵的好孩子，爷爷长爷爷短的叫着我，心理喜欢他呀！
老师还没有吃饭，刚好我也没有吃饭，老师说，咱爷俩就简单的吃点面条如何？本来自己午饭吃的较晚，就对老师说：感觉不饿，自己可以不用吃晚饭？老师听这话，就有点生气：没饿就可以不吃，你的胃病就是这么养出来的？看老师有些生气，赶忙说，那就少吃点，反正也不能多吃！老师这才转怒为安：我也没有让你多吃啊，是不是？
老师做了鸡蛋面。其实老头子的手艺还可以，他加了点胡椒也撒了些葱花在面条里面，味道蛮好的。老师说，在师母生病以前，他根本就不会做饭，也是从不去想这个问题的，但自从15年夏天师母被查出来是癌症后，他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学做饭了，他自嘲说；他这个80岁的老头看来是要给自己做一辈子的饭了！听了老师的这句自嘲，自己的鼻子突然就酸了起来，夹在筷子上的面条也变得格外的沉重，想起大舅的遭遇再看坐在眼前已是高龄的老师，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一片茫然。
夜晚，当我准备告别老师回重庆时，老师拦住我说：你难得回来一次，今晚就不能留下来陪陪我这个孤老头子？看着老师难过的眼神，想起老师一人在家孤独难眠的夜晚，于是顺从老师决定留宿他的家中。
上床前，我主动去灶房帮老师烧洗脚水。灶房里堆着很多的柴火，老师说这些都是附近那些留守儿童的爷爷奶奶帮忙去山上砍回来的，不愁烧，冬天还可以用来烤火！看着正在往柴灶里添柴火的老师，自己突然想要为老师亲自洗一次脚。等烧好水倒进盆里，我端了过去放老师面前，给老师说我要亲自给他老人家洗脚，无奈老师如何也不肯就范，他说他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这样给他做过，何况还让学生来做，他真心受不起！看着之前如此温顺的老头，那时却这么的固执，我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什么。在我继续的坚持下，老师让步了，他把脚犹豫着伸进了滚烫的盆里。
当我用手轻轻地在热水中握住老师的脚掌时，发现老师的身子竟然为之一颤，那时候也许他应该明白他学生为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国庆那一夜故事的发生，或许他更应该明白一位恋老人士内心对老人那份言不由己的苦衷吧！为老师在洗脚的过程无意中的一次抬头，透过室内昏黄的光亮，竟然发现老师的睫毛上有一层闪烁的泪花，他正专注地看着为他洗脚的我。那一刻，我陡然发现眼前的这个老头，早已经不再是黑板前那个曾经奋笔疾书侃侃而谈的教育工作者，相反他就是一空巢老人，一位似家父是朋友的孤独老人。或许此生，今晚我是为他唯一洗脚的学生，唯一能把他脚掌捧在手心里的弟子，但那一刻我还是希望老师能静下心来安静地享受一份于他来说难得的时光。
山村的夜晚静谧而又安详，窗外秋虫偶尔的浅唱低吟会让人远离都市喧嚣与钢筋牢笼的困顿，看着眼前淳朴善良的老师，想起他的国庆之行，我的内心涌起了无限的内疚，觉得自己的心理太过于肮脏，有网友也曾告诉我说：这样的老人你怎么能伸的出手？现在想来真是愧疚不已，但却又没办法直接对老师说起。虽然那次之后这次回来，老师对我是依然如父子般的感情，但我却明显的觉得，他是在用他那干净的世界荡涤我内心那颗卑微的灵魂。
于是，在躺下前看着老师并不宽敞的木床，我希望老师能给我一床被子，让我在屋内的凳子上陪着老师一夜。然而，老师并没有那样做，而是以命令的口吻要我上床同他一起躺下。无奈，自己带着一份内心的挣扎和锁死的欲望安安静静地躺在了老师的身边。
寂静的夜晚，躺在老师的身旁，感受着来自老师身体的温暖，同老师一起轻声地唠叨，觉得自己已是茫茫人海中唯一的那个幸运儿。老师言语不多，却轻柔温和，他给我讲起了他的教育生涯，也讲起了七十年代我姐的事情。他说自从那事之后，他的内心一直备受煎熬，一直在后悔责怪自己，作为一名老师是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去剥夺一个孩子应该接受教育的权利，他说他的做法也许毫无由头地改变了我姐的未来和她的人生。说到这里时，在黑暗中从老师说话的语气里我分明感受到老师是在发自他内心的一种忏悔。虽然在国庆与老师见面之前，我对老师还在心里不断地怨恨，也虽然在见面之后对老师改变了印象而怨恨不再，但在那晚老师对我的讲述中，我已经明显感到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老头在若干年前他就已经同那个年代同那时的自己做了彻底的告白，直到今天他依然在自己的心里无尽的追悔。
当我躺在老师的身旁对老师问到之前师母的情况时，黑暗中，老师沉默良久才沉重地说：师母这辈子没有看上那个官宦子弟，嫁给了他这个一介穷儒而跟着他清苦一生，前年被查出来癌症时，其实师母的病情她自己早已经发现，只是考虑家里的经济状况，所以才一拖再拖等拖到迫不得已之时，老天对她已经没有挽救的余地。后来家里为了给她治病，几乎穷尽所有，甚至还欠下一些外债，这就是孩子们为啥急着要出去挣钱的原因了。
与老师的交谈中我意识到那次来重庆买风琴，之前并不是老师他自己的主张而是我的堂弟看到老师为了那些留守儿童，在经济窘迫的状况下还依然我行我素为那些留守孩子奉献自己的余热，堂弟被他无限的感动了，于是堂弟就有了来求助于我的想法。老师说：他来重庆欠下我的那些人情太多太多，不知道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还能不能还清这些人情债。他说他来重庆那几天，是他这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重庆也是他此生去过的最大城市，他说他的内心已经是相当的满足了。唯一遗憾的有两件事，一是我们不该乱花那么多钱替他买衣服，他说家里有的是衣服穿，尽管都是旧的但都没有破烂，还能完全穿的出去也能穿的暖和；二是师母这辈子没有像他一样去过大城市开开眼界，去那些风景名胜地区走走，更没有去重庆尝一下地道的重庆火锅，因此他有些替师母心有不甘。他又说，不过他所有享受过而师母却没有见过的这些东西，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后他一定会去认认真真地告诉师母，也让师母在九泉之下感受那份快乐的享受。老师还说，这一生中他教的学生无数，但我却是他唯一这样对他的学生，他说他来重庆之前，只想在买下风琴之后就马上赶回来，但却没想到我们一家人还能那样真诚地款待他而让他着实感动。他说他回来后，把在重庆的一切曾告诉给重病中的师母，师母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就算在即将离开人世之前，还一再嘱咐他以后一定要记住我对他们的好。其实，那时候老师在对我讲起这些时，我早已经不能自制而任由大颗泪水顺着自己的鼻翼无声地流淌。
十月仲秋的夜晚，老天已经开启寒冷模式，躺在老师的床上因为老师身体的温暖而让我丝毫不觉空气中的寒意。老师用背紧紧地靠在我的身上，他说回来老家一趟不容易，千万别给遭凉了。老师的身体并不宽厚，相反有些羸弱，靠着老师温暖的脊背，在黑夜中就那么不自觉地想起小时候跟父亲这样背靠背躺在一起的情形，如今父亲早已经在九泉之下，今天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位老人脊背对我的温暖，尽管我早已经不需要父辈身体给我的温度，但在今夜我却觉得此生中我唯一离不开的就是他们温暖的脊梁。
是夜，夜半醒来，借着手机微弱的亮光，看着正在熟睡中的老师，自己内心一股痛彻的忏悔之意笼上心头，老师在睡梦中蜷缩着瘦弱的身子，一头白发在微弱的亮光下格外醒目。我不知道在师母离开他之后的这些夜晚，老师一个人蜷缩在这没人陪伴的小床上，黑夜中的他是如何捱到天明的，我真的不愿想象下去。
黑暗中我有些忧伤轻轻地握住老师那柔软的手，老师从睡梦中醒来，他转过身子用温和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其实我知道这温和清澈的目光里不单有老师的教诲，更有父辈对子辈那份永远的慈爱之情。
这是一个寂静的深秋之夜，没有欲望的驱使，也少却意乱的困惑，秋叶随风而起，它带来的是心灵的安顿，捎走的是内心的落寞！
后记：今晨离开前，我把自己身上剩下的两千多元悄悄放在老师的枕套下面。离开时告诉老师：希望他能够什么时候想来重庆就再来重庆，也希望能带他来一次完整的三峡游，尽管老师在口头上爽快的答应，但我知道眼前这个还“欠”着我“人情”老头从他的内心，他有可能不会继续来欠下这些所谓的“人情”了！临走前，趁未出门，我给了老师此生一个感恩的拥抱。
回到重庆，发了条短信给老师；学生已平安返渝，老师勿念。其次我在老师您的枕套下面放有一些零钱，请您务必收下，用以临时改善生活之用，如果您一定要推辞，那就是老师您在拒绝您的学生，谢谢！另外希望我尊敬的老师以后我们交往时请不要带着“欠债”的心理与学生交往，学生今天还是那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能有机会感恩自己的老师，将是学生莫大的荣幸！也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学生能常回来拜望老师，嘱咐老师保重并希望老师能快乐的生活！
学生晓阳 2017年10月26日家中…
